细雨骑驴
有一天,我看到有人在路上牵着一头驴,觉得十分亲切。我这样说,别人以为我矫情,看见一头驴,有什么稀罕!这是你不知道这两年我们家乡的情势。现在,要说养殖,鸡有人养,猪有人养;大牲口呢,养奶牛的兴盛起来,养
有一天,我看到有人在路上牵着一头驴,觉得十分亲切。我这样说,别人以为我矫情,看见一头驴,有什么稀罕!这是你不知道这两年我们家乡的情势。现在,要说养殖,鸡有人养,猪有人养;大牲口呢,养奶牛的兴盛起来,养驴的,不多。现在地里的农活,几乎不用牲口,一则各家地不多——养牲口不合算,再者地多的也全用机械了。所以牲口市场萎缩,经纪都快没有饭吃了。
农业机械的普及比早几年有了巨大进步,牲口的地位从田地劳力变为看客。过去牛马满街,尤其牛,常常见到拴在人家屋后,嘴里满腾腾回嚼。山东这地方,人多地少,牲口干活没有多少日子——可在我看来依然十分辛苦——即使这样,过去本地有句俗语:“东北老婆山东牛”。意思是东北的女人呢,整日盘腿坐在火炕上,叼着烟袋,磨嘴打牙,悠闲得很;山东的牛呢,干不了几天活,剩下的时间就放了长假,出门旅行倒未必,却一律歇在街上,嚼着零嘴,美得嘴里拉着涎线,只管天天晒太阳。那象东北的牛,累,脚上都要钉掌。在牛蹄子上钉掌,东北算是独一家吧!过去人说:“死牛蹄子不分丫”——比喻人脾气死犟,不会通融,却也是对牛蹄子的真实写照。东北人为了生计,却硬叫它分了丫,鞋都给它穿上来。这真是不公平的待遇。但地域的差异今古一样。象今天的高考,如果你“不幸”生在山东、四川、河南、湖北等等这样的省份,即使你蹄子上钉了铁掌,也绝跑不过人家京津沪等长着“天足”的考生。这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有一得,必有一失。山东的牛清闲,山东的老婆却象东北的牛一样能干。推想原因,大概因为过去东北是地广人稀的肥沃又荒寒的新移民地,女人十分难得,所以对女人也就十分珍惜。我确信东北女人比山东女人的地位要高的多——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从东北回乡的亲戚,看见村里女人前面推着装满几大袋子粮食的车子,她的男人却跟在后面走,十分吃惊,说:“你们山东的女人怎么这样能干?在俺们东北,那有女人这样推车子的?”
再说驴。往古一点说,驴子这种牲畜本不是中土所产,而是对外开放的结果。它本是非洲野驴的后裔。以后展转迁徙,不辞劬劳,攀山越水来到中原。“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一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最初的待遇应该是优裕的吧,至少因为物以稀为贵,人们还保持一点新鲜感。《世说新语·伤逝》载:“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这个故事很有名。其实紧跟着还有一个。王济去世,孙楚“临尸恸哭---哭毕,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送葬而学驴叫,今人看来一定非常可笑。殊不知魏晋时,驴子尚少,人们对驴的态度,还很中正,所以以魏文帝的身份,在王粲墓前,引项嘶叫,抛开当时士人普遍的简傲任诞的习气不论,可以看出至少当时驴在人们的心目中尚不含贬义。他们的声声长啸,满腹哀伤,倒是盈含着对朋友的真情厚爱。驴子有知,也是可以引为知己的。
但是,中原本是皇天后土。气候温和,物产丰盛,又没有敌害,特别宜于驴的繁衍——这当然是他们自己努力的结果。却没想到数量的增加导致的却是人们对驴的日渐轻视。到唐宋时,驴子已经不是稀罕的牲畜了,虽未遍及全国,不过身价已经归入萝卜白菜一属,跟牛马同栏,预备老死槽枥了——这倒没有什么不好。
但当韩愈在为马鸣不平,杜甫挥笔大赞曹霸笔下的骏马,韩滉重墨绘就五牛图,柳宗元却在借驴骂人了。虽然驴不过是作者的假借,但至少唐人已经觉得驴子可骂。世道浇漓,人心不古,驴的形象开始遭受颠覆。人与旅的“七年之痒”结束,而且,“不我能畜,反以我为仇”了。
猜想驴子声名狼藉的原因,不是因为驴太能干。人是从内心既赏识又蔑视驴的。驴能吃苦,有韧劲,适应性强,对吃的要求也不高。虽则他身高不比马,体胖不如牛,但行路拉车,驮物载脚,样样使得,为什么却与人的距离渐行渐远了呢?驴可能太有个性了,尤其他的鸣叫,用声震屋瓦来形容一点不为过。驴喊叫多与交配有关系,他不论是在田间耕作,还是在路上拉车,只要青年驴子男女碰面——那他们是一定顾不得身上的营生,伸长脖子,嘎嘎嘶叫。情之迫切,直是“求我庶士,迨其谓之!”的声口,好似马上要跟人家行钟鼓之乐。驴叫真是所有牲畜中叫声尤为特别的声音。你看他头仰苍天,大嘴开张,脖子上的筋肉一跳一跳,嗓音恢弘,犹如裂帛;气量如狂风怒涛,汹涌卷出,激颤数里之外。驴叫真是世间最放浪不羁,坦荡豁达,最气冲斗牛的天籁!一声驴叫,会震颤掉你疲惫的心情,扫掉你身上的灰暗、颓丧的气息。人世间的种种郁闷,焦虑,惶迫,压抑,都会被他一嗓子轰光——假如你感到工作的压力巨大,不能纾解,甚而进一步患了抑郁,那么,听驴叫去吧。
所以,我们往往不能想象驴的娇小的身躯中竟然蕴藏那么大的能量。他的求爱直白脆快,如火热情,喷薄而出,酣畅淋淋地宣示爱情,宣示性,宣示渴望交配的冲动。世间畜生,猪跳墙,猫叫春,狗打秧子,都不会引起人这样大的注意力,也不会引起人这样的尴尬。谁愿意赶着这样一头驴,正在路上紧赶慢走,忽然站住,死活再不肯挪动一步,还拼命地回首望着擦身而过的草驴,无遮无拦地大叫:“我—我—爱—你—啊啊啊—”赶车人脸先就红了。最让人愤愤不平的,驴有时休闲,竟然不知羞耻,常常自胯下放下硕大的性器自慰。马当然平常也做这样的勾当,但人们大都原谅马,而痛恨驴!因为马身材魁伟,体格阔大,两者好象是配合相宜的。驴呢,身材那么娇小,家伙却又这样大。再看他苍头土脸,模样呆蠢,那里有道理长着这样的伟器!这好象引起天底下男人隐隐地嫉恨。食色,不过是驴之真性情,他的原意并不是要卖弄给人看,也并不是要给人充当性启蒙教育的使命——不幸的是,他却因此而被迫充当了。小孩子看见大抵是欢呼地拍手笑,女人是掩口葫芦而笑,男人们就义正辞严多了,他们——也许是因为自惭形秽而只去詈骂。《水浒》第二十四回,王婆问西门庆是否有勾搭潘金莲的“本钱”,这第二件,就是要有“驴儿大的行货”——男人幽昧的心理竟然在这里曲折地给出了答案。但驴子并不知道人心里的种种微妙,他只管赤裸裸红口白舌地倾情,这大约是因为他从遥远的西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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