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从没见过老外，但在我心里，对他们的印象早就清清晰晰：长长的鼻子，凶凶的眼睛。连他们穿的衣服、戴的帽子，都有些怪模怪样的。有时甚至很吓人：背上挂那么大一把刀！最要紧的是，他们干的事儿，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所以，一句话，我对他们没好感。这个感觉，不知是小时候看八路军打仗的电影看得多了，还是历史老师，在教英国、法国和八国联军一路打来的那段历史的结果。总之，还是那句话，老外没好的。
没想到的是，上大学那会儿，我竟然“结识”了一位老外，而且，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一直很高很大。一是，我从他周围的那三个中国孩子，幸福、快乐的脸上，直觉到，他是一个好人。这三个中国孩子呢，一个爬在他的背上，一个被他揽在怀里，一个竟然坐在他宽厚的、温温的膝盖上。二是，当我读了他塑像旁边的碑文，了解了这位老外的事迹后，我才知道，他不仅疼爱孩子，还给中国老百姓干了好多好事情。套用一句我曾经背过的句子，就是：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真是高大，高大。从此以后，我对所有的老外都有了新的看法。
“结识”这位老外先生，是在散步的时候。有时候，课余、饭后，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总要一块儿出去散步的。那一次，我们几个又出来散步了。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没想到，一走就走到培黎广场上。说是广场，其实并不大，没有想象中的广场的那种又广又大的气势。这里有树，有花，有凳子，所以，我觉得叫个公园还差不多。那是夏天，天很热，我们几个坐在树下面的一块石板上。树荫下倒还凉快，跟我们一样乘凉聊天的人，很多。不大的一个广场上，熙熙嚷嚷的，显得很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的，笑的，唱的，跳的，都有。而我们坐的位置，恰巧就在艾黎塑像前。我们一边纳凉，一边聊天，一边免费欣赏着音乐、观赏着舞蹈，不知不觉，夜幕下来了，晚风习习吹来，送来浑身的凉快。没想到，一次偶然的散步，在我们几个心里，留下了愉快的印象，所以，以后每次出去散步，我们都会异口同声说：“走，广场上去。”
一到广场上，怎么都要到树荫下、或者花园边坐坐。纳纳凉，赏赏花，看看前后不时跑过来跑过去、追逐嬉闹的孩子们，听听这里一群那里一簇、爱好音乐的人们深情的歌唱。我们劳累的身心，也得到了放松。但是，最吸引我的，我觉得还是艾黎。我本不是一个雕塑艺术的爱好者，但不知为什么，我总爱看艾黎先生的塑像。这尊塑像，最有特点的，我认为是他的眼睛，简直像活的一样。无论你坐到那个位置，他总像在看你。第一次，我坐在他正面的那块石板上，一抬头，正好看见他在看我，我不禁佩服艺术家的高明了。下一次，我换了个位置，坐到塑像斜对面的花园的水泥栏杆上，抬头去看，看见他也在看我。我怀疑，他是有意在跟我捉迷藏。之后，我直接拐过去，拐到他侧面，走到塑像最左面的那棵垂柳下面。我想，他的眼睛是正视前方的，这下，应该不会看我了吧。我抬起头来去看，奇怪，我怎么还是觉得，他在正视前方的那一刻，还往我这里看，只不过，这次投来的，是偷偷的一瞥。这是怎么回事？是雕塑家的水平高，还是因我太崇仰这位老外了，他才给我投来这样的一瞥？
大学要毕业了，我像大家一样，也照了好多相。照下了我住了几年的宿舍楼，照下了我在里面用了几年功的图书馆，照下了校园里香气四溢的紫丁香，也照下了文科楼后面、那棵又高又粗的大槐树。当然，我也没有忘记，来到广场上，站在我心中敬仰的艾黎先生的塑像前，照一张相。那张相，我没有让同学拿他的机子拍摄，而是特意请了广场上，那些常年以此为业的照相人拍的。那张照片，正合我意：不仅有我的倩影，更有艾黎先生和他心爱着的那几个可爱的中国孩子的玉容。阳光下，艾黎先生显得更有精神，一双眼睛，望着远处，闪着炯炯的、慈祥的光；他背上背着的、怀里揽着的，膝上坐着的这几个孩子，一个一个，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这张照片，是我最得意的照片之一，我走到哪里，都要把它带到那里。
工作之后，一直忙，所以，好几年时间，都没来省城。那两年，正兴下海经商，我也兴冲冲凑了热闹，没想到，刚一下水，就淋得浑身泥水，所以，心里一度很郁闷。有一次，我有事儿来到省城。那是初夏的天气，我于办事之余，特意来到广场上。我想散散心，并趁此机会看看我曾经“认识”的这位老外，毕竟快十年不见了。那曾经是我异想天开、爱做各种幻想的时候，常去的地方。十年时间，不算多，但对一个人来说，也不算少。15路车一下，一眼就看到广场上，艾黎先生的塑像，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眼睛。树荫下，人还是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们还是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追逐的追逐。只可惜，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
那天天很热。我还是拣了塑像对面树荫下的那块石板坐下了。下海的失败，生活上的琐琐碎碎，加上那天一路奔波的劳累，我感觉很疲惫，我想坐下来，好好歇一歇。这个曾经熟悉的地方，现在，一切显得那么陌生。虽然，我的前后左右，仍然是阵阵歌声，阵阵欢笑，但这些高兴、愉快，不属于我，我觉得距我很遥远，好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尽管我想放松放松自己，尽力摆脱掉那些烦心事儿，但它们还是一件一件，在我的脑海里，放电影一样，一幕完了又出来一幕。这样，过了好长时间，我觉得我应当走了，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我抬起头，准备起身。这一抬头，恰巧看见了我正面的先生的塑像。这一次，我忽然发现，先生的眼睛看着远方，他没有看我，而他的眼光，好像是从我的头顶上，一扫扫过去了，一副十分鄙视的样子。
我难道变得这么矮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