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铜青马
我回到家的时候,祖父正在梨树下喂那匹日渐消瘦的铜青马。老远祖父就手搭凉棚朝我来的方向张望,最终还是等我走到他跟前时才认出来。我看祖父眼里泛着一层枯黄的光,像脚下的土地,又像极了秋风中随时准备凋零的叶子
我回到家的时候,祖父正在梨树下喂那匹日渐消瘦的铜青马。老远祖父就手搭凉棚朝我来的方向张望,最终还是等我走到他跟前时才认出来。我看祖父眼里泛着一层枯黄的光,像脚下的土地,又像极了秋风中随时准备凋零的叶子。铜青马把头从料槽里抬起来,它的眼睛和祖父的眼睛一样浑浊。最后它终于看清了是我,才慢吞吞地扬了一下后蹄,缓缓呼出一个响鼻,左耳习惯性地耸动了一下。祖父拍一下它的脊背,低声地咕哝了一句,它又把头埋到了料槽里。
“拿到了?”祖父把手从马背上缩回来,双手用劲搓了一下。
阳光从青涩的梨子和墨绿色的叶子中间大滴大滴地漏下来,散落在祖父的身上,而那层层的暗影也落了下来,祖父的眼睛刚好在叶子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没有光彩,仿佛旧墙基脚染了青苔的青砖。
“拿到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祖父。
祖父的手满是老茧,几根青筋突兀地纵横在手背上,如古树盘虬曲节的根一般。接过信封的刹那,我明显地感到祖父的手轻微的颤抖。这时我才看到祖父并没有戴棉帽,一头白发,像一捧梨花落满头。
祖父哆嗦着从信封里摸出几张光滑的纸:有红的,有彩色的;上面还写有字:大的,小的,当然,祖父什么也看不懂。以他的眼力,要分清纸的颜色,恐怕已很吃力了。祖父仔细地看着,反复地看着,装进信封之前,还仔细地数了一下,生怕不小心丢了一张半张。
“回去吃饭吧,十几里的山路,不长,也不短。”
祖父的牙齿只剩下两个了,牙床退化了不少,说话时能见到两个长长的牙齿立在淡红的牙床上,仿佛随时准备从上面掉下来。颔下白须,随着嘴张合轻微地抖动着。
小时候,每天晚上上床睡觉之前,我都要在祖父怀里先睡一觉。有时祖父正在吃饭,朦胧之中感觉到祖父的胸腹也被牵动着,雪白的长髯一下一下地从我的脸上滑过,痒痒的,睡意就更朦胧了。有时祖父给我讲铜青马的故事。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匹铜青马在几个土匪头子之间辗转的经历极像关羽胯下的赤兔马的经历。那匹铜青马早死了,死时也和祖父的这匹一样老。
因为祖父的故事,小时候我常想拥有一匹铜青马做自己的坐骑。有一次在梦里梦到我骑着家里这匹正年富力强的铜青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读书。第二天醒来,又在被窝里温习了几遍,上学不可避免地迟到了,照例站着听课,站着时我又想起铜青马,想着它光鲜的毛色,仿佛刚出窑的新瓷。祖父现在肯定给它喂料了。有一天我会骑你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样想着,我心中激动不已。
祖父把信封递给我,问“哪天走?”
“还有十几天。”
“才十几天呀!小勇都还有一个多月,你就这样快?!”
铜青马又打了一个响鼻,抬起头来。祖父勾下腰去把它带出来的一团料子捡拾回去。
树阴下铜青马的毛片色泽黯淡,仿佛刚出土的古陶,给人以年代久远的感觉,同时又令人倍感珍惜,恋恋不舍,怕这古旧的色泽像花朵一样随季节消逝。
我摸了一下它的左耳,见到我和祖父它的左耳就会动。
我再也不能骑你了……
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放学回来,见祖父不在,把铜青马牵出来,骑了一回。虽然我从未骑过马,铜青马却把我稳稳当当地驮着。走了很长一段路,正碰上从地里回来的祖父。祖父先把我抱下来,说:“一无缰绳二无鞍,马跑起来,你咋办?”到家后,不由分说,抽了我几竹枝。我坐在椅子上伤心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想着骑马的感觉,那时铜青马膘肥体壮,背上平坦如坻,绵软如被,不像现在脊梁耸起老高。后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再后来隐约感到什么在动,感到有什么滑过脸庞,痒痒的,迷糊中闻到一丝酒香,下意识里知道祖父在吃饭。
我把手从铜青马的左耳上收回来,看到它圆睁的老眼里弥漫着迷离的水雾。
“回去吃饭吧。”祖父中气不足的声音,在我听来,仿佛夏日一只青蛙跳入四周长满青苔的寂寞的池塘里。长长的尾音,好像青蛙荡起的层层波纹,让人误以为这句话就是一声饱含沧桑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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